莆田老别墅里的爱国故事:治病救人 诗礼传家

来源:本站原创 | 作者:游晓璐 | 时间:2019-12-02

陈展如故居是莆田第一座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民居

陈展如故居中的纪念馆

在莆田市中心文献路国货精品商场旁,有一幢别墅。别墅里,花木扶疏,红砖绿墙。这栋完工于1932年的别墅,是莆田第一幢钢筋混凝土结构建筑,建国前,这栋别墅曾是莆田中心城区最高的民房。如今,这里是1932咖啡馆,莆田的“网红拍照地”。但这里,也是爱国民医陈展如故居。“我只知道这里是陈展如故居,陈展如具体做了什么事情?上世纪30年发生了什么?为什么说他爱国?我不太清楚。”一位在1932咖啡馆里拍照的年轻女孩说道。

文献路,是莆田的核心干道,这里霓虹闪烁,但文献路街区的部分古建筑历史,仍像黑漆漆的财宝,不为外界所知。陈展如故居所在的这桩别墅不只是别墅,她是时代的缩影。这里,有军阀混战、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、建国、文革、改革开放、新时代,数个时代的记忆。“1932”的故事,要从医生陈展如说起——

奔赴前线,死于暗杀

上世纪20、30年代,在莆田一提起陈展如医生的名字,众人皆交口称道。

陈展如,莆田荔城人,生于清光绪十七年(1891年)。1912年,清王朝覆灭那一年,21岁的陈展如考入天津陆军军医大学。毕业后,中国时局动荡不安,陈展如进入福建陆军军医医院,救治前线受伤的伤员 。数年后,医术精湛的陈展如任福建陆军军医医院院长。

但时值军阀混战,国民党官场黑暗,民不聊生。1923年,时值盛年,32岁的陈展如欲退伍辞官回乡。

众人劝陈展如留在福州发展。陈展如答:“我是莆田人,我要回老家行医。”

回到莆田后,陈展如在莆田城内大度街陈氏崇功祠内,开设“展如医院”,治病救人。

民国初年,百废待兴。西医尚未兴起,百姓多用中医诊治。展如医院,是莆田第一家个人开设的西医医院。

从前,他在军医医院,为军官诊病。这一次,他面对的是莆城众生。

那时候,天花、瘟疫、霍乱时常在莆田城里流行。陈展如每于疫病流行之前,贴出公告,免费为市民接种疫苗,来接种者,络绎不绝。

莆田最后一位进士张琴,也曾是陈展如救助过的病患。当时,张琴任莆田一中校长,陈展如兼任校医。治好了张琴的顽疾后,张琴十分感激,特地为陈展如送来了两幅《国手》、《良医》的牌匾。

“像我这样年迈的人,当年自己和家人由他治疗而病愈者,至时或会在心中暗自感激他。记得我还很幼小时,祖母患肺结核病,整日咳嗽不已。我家曾延请展如医师为她治疗。当时先父已辞,家境清贫,展如医师至我家诊病,往往不肯接受出诊费。我自幼体弱,常患感冒或扁桃腺炎,亦多由展如医师医治,诊费药费均极低廉,疗效显著。”莆田作家郭风回忆道。

在莆田,陈展如治愈了不少濒危病人。遇重病病人,无论刮风下雨,陈展如都随情随到,全无名医架子。“对病人无论贫富亲疏,父亲均一视同仁,精心诊治 。对贫困者,他常减或免受诊金药费。”陈展如四子陈文波回忆道。

“人们在莆田文献路、大度街、城墙巷里常能看见陈展如。他身着长衫,带着医疗箱,行色匆匆地掠过街巷奔向病人。沿途总有行人向他致意,他来不及回话,就已消失在了拐角处。”

陈展如为人刚正。上世纪20年代,听闻同窗好友、金兰义苏某将出任莆田县长,陈展如特地当面声明:“兄今从政任职莆田,弟今后即便街头相遇,亦不再打招呼,忘兄勿怪。”

或许旁人感到意外,陈展如虽曾任福建陆军军医医院院长,但却不是国民党员。

他无党无派。

“我是医生,只管治病救人。”陈展如说道。

陈展如是医生,又不止是医生。东三省沦陷,华北沦陷,陈展如虽身处江湖之远,但是面对国家艰险的时局,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发声。

在莆田医师公会上,陈展如时常发表抗日言论,抨击国民党政府对外奴颜卑膝、对内排斥镇压异己。

作家郭风多次听到陈展如指责国民党假抗日、不抗日,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,而后方政府却大发“国难财”。

陈展如慷慨激昂的言论引发当局不满。时任国民党莆田县县长的吴建中曾在会议上公开放话:“定要收拾陈展如。”与会的陈展如友人林达周等闻之骇然,会后登门急告,力劝陈展如缄口。

陈展如答:“我不靠政府,不必怕他。”陈展如关心人和国家,对政治、对斗争,没有丝毫热情。被他刻意压抑的政治敏感,为他日后的遇难,埋下了伏笔。

无党无派的陈展如,被称为自由职业者。福尔马林和各种药品的化学气味,与白色的政治空气,并没有阻止他称为莆田最早期一批的公共知识分子。执柳叶刀时的冷静与针砭时政的激扬一同,形成了陈展如冷热交织的性格光谱。

陈展如四子陈文波的眼里,父亲很忙。但他依然记得,80多年前的早上,父亲总是会唱着《义勇军进行曲》曲,把孩子们叫醒。

“起来!不愿做奴隶的人们……” 

于是每天,他的孩子们都在慷慨的爱国情绪中醒来。

1937年,抗日战争全面爆发,硝烟四起。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,日军常常空袭莆田。陈展如又任莆田抗战自卫团第二后方医院院长,和医护人员担起救助全市伤患的重担。抗战警报一响,莆田民众就到郊区的树下避难,烈日炎炎下,不少儿童生了毒疮,陈展如为病人洗去脓汁,忙得满身大汗。

抗日艰难。陈展如多次携子女到文峰宫前的“救国献金台”上捐资。八九个孩子排成一长列,逐个上台,投放“救国献金”,在莆田传为佳话。

1939年,日军轰炸重庆、占领深圳、封锁香港、空袭广州,抗日战争进入最困苦的时期。

陈展如的学生蔡生标参加中共领导的游击队,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,悬首于古谯楼门洞口;学生戴制模为国捐躯抗日战场;学生林万里参加台儿庄大会战等多次战役……

国家危难,陈展如坐不住了。他欲告别妻儿,奔赴前线。

当时,陈展如因常年劳累,身患高血压、疥疮等疾,他的妻子已经怀孕,即将临盆。家中子女成群,均未成年。知陈展如刚正不阿的性格,此去凶多吉少,家里人再三劝阻。

“国家有难,匹夫有责。”或许陈展如已预感到自己的命运。临行之前,他对家人说道:“大丈夫当战死沙场,以马革裹尸回。” 

1939年冬,他离妻别子,告别相送的父老乡亲,奔赴抗日前方,到军政部军医署驻闽浙办事处报道任职。

陈展如到底还是陈展如,他的骨头很硬。他虽任职于国民党政府,但这个直言的军医,遭人愤恨。

 如同矿难事故表明的,人们向黑暗索要矿石的同时,黑暗也在索要它的代价。它要求的往往是那些最好的探路者。

杭州沦陷,陈展如在金华救治前线送回的伤患。1940年5月的一个午后,陈展如行医后走在回城的路上。在石枚泉郊外,突然一声枪响,他应声倒下。

杀手连打四枪,陈展如血流如注。但他还活着,杀手又将他拖到河边,活活浸死。

河水染上了血水,流向了原野的深处。位于莆田文献路陈展如的家,永远失去了他的主人。

一代莆田名医的人生,就此落幕。

遇难时,陈展如身上钱物都在,显然,这不是劫财所致的死亡,而是一起有预谋的暗杀。

盛年辞官回乡,救治乡民,国家危难,挥妻别子,挺身而出,他没有死于日军炮弹,却死于暗杀之手——陈展如的生命,定格在49岁。

陈展如永远不知道的是,他遇难的那天晚上,他妻子腹中的女婴刚刚出生。从此,他小女的生日,就是他父亲的忌日。生死轮转,历史用这样的巧合,让后人们铭记。

重视教育,死后无余粮

陈展如曾说“当战死沙场,以马革裹尸回”。1946年,抗战胜利后,他的遗孀林顺仪,一位农民的女儿,从未出过远门,文盲,甚至不会说普通话,只身从莆田赶到浙江金华,将陈展如的遗骸带回。

至此,陈展如才回了家。

陈展如来不及留下遗言,他留下了五个儿子、五个女儿,一个寡妇。

生前,陈展如行医为业,他死后,家里无“余钱剩米”。

钱去哪儿了?

他极为重视教育,常以“不求金玉富,唯愿子孙贤”为勉。陈展如开业行医后,收入渐增,友人劝其置田庄商铺以遗子孙。

陈展如答:“子孙有能,留财无用。子孙不肖,坐食山空。”

因此,陈展如除建有一栋别墅外,行医所得,几乎全部用于子女教育。他不仅培养自己的子女,也培养兄弟姐妹的子女读书,资助穷人,从未间断。

三十年代,陈展如长侄陈文英就学北平协和医科大学,一切费用,均由陈展如承担,历时八年,从未间断。其他如陈文樵、文奎诸侄及林成、林宣内弟等求学费用,均不吝解囊。

陈展如去世后,他的十个孩子,最大仅十六岁,最小的,才刚刚一天,全家生计无着。“很多人对我母亲说,你们孤儿寡母,生活困难。女儿送去别人家当童养媳,男孩也送一两个出去。但是母亲很刚强。十个孩子,一个也不能少,男孩女孩,一视同仁。她养猪种菜,也要养活我们。”陈展如四子陈文波说道。“母亲常说,家里再苦,书,一定要念。”

陈展如遗孀林顺仪继承先夫遗志,凡事百般节省,唯学费优先,对子女课读极严,责令读书,以求上进。

陈展如除了房子外,没有留下财产,但他一生为公的品行,他的夫人、孩子们都记得。

陈展如子女十人,皆为大学生。毕业后,他们或是医生、记者、大学教授,或为企业经理、高级工程师。陈展如孙辈陈希,如今是中央组织部部长、中央书记处书记。

饮水思源。在陈展如故居的“思源堂”里,陈家人一直挂着陈展如的家训:““遗子千金,不若授子一技。怀薄技在身,胜似良田千顷。”

饮水思源,诗礼传家

“思源堂”,在陈展如故居的三楼。这幢建于1929年,完工于1932年的别墅,是莆田第一幢仿欧式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别墅。希腊式立柱上,雕刻着精美的花纹。红砖绿窗旁,种植花木,郁郁葱葱。庭院内,一棵白玉兰,早已亭亭如盖。

黄昏时分,黄色的灯光透过别墅雕花木门的格子窗往外浸着,落在红砖上。窗子里,木楼梯一阶一阶向上延展。沿着楼梯,老式眠床仍旧像从前一样,泛着包浆。红木书柜里,放着旧式书籍。棕色的风箱,旧得不再响了,失去了声音。夜渐渐深了,月亮起来了。从前的照片,从清朝到民国、再到现代,从辫子、长衫,再到西服,和墙上的牌匾一起,在月光里,飘飘摇摇的。

一代又一代人成长起来。陈展如故居,为历史,留下了物证。

清末,这里曾是凤山寺藏经阁所在地。后被焚毁,辟为果园,几经易手后,陈展如购得用于建房。

青年时代,陈展如曾在天津求学。天津是中国最早通商的口岸,建有大量西式建筑,陈展如受西式文化影响颇深,他从上海请来建筑师,设计了这桩中西合璧的别墅。房子用料均是上乘——水泥从英国进口,钢筋从日本进口,红木从菲律宾进口……数位上海工人,历时整整三年,才建成。

建成后,这里成了当时文献路上唯一的一幢三层小楼。

这幢楼,不仅对陈家意义非凡,她也是莆田近代史的参与者。

陈展如被国民党暗杀后,他的孩子们并不畏惧被恐怖政治空气下的子弹与鲜血。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古谯楼上悬挂的共产党人头颅,但他的次子陈文彬,还是选择成为一名地下共产党员。这桩闹中取静的别墅,成了中共地下党闽中特委联络站、交通站。这里,还曾住过莆田地委书记黄国璋、副书记林汝楠,他们在小楼里,秘密地指挥着莆田共产党系统。

“古老的夜晚,和远方的音乐,是永恒的,但那并不属于我。”陈展如酷爱音乐,他用琴、笙、箫、弦为自己的女儿命名。小楼里的风琴不再发出声音,在陈展如去世后,他的二儿子陈文彬让这桩小楼,又一次获得了为历史发声的机会,那是对准国民党的枪声。

这桩别墅后院的地下,埋在着枪支、药品。在49年前的多个深夜里,枪支等物资,从这个莆田的中心地带,运往大洋、广宫等山区革命根据地,秘密地支援着共产党的游击队。

1949年的春天极为寒冷,一位外地流浪至莆田的国民党伤兵,从文献路上爬过。他已重病在身,饥寒交迫,请求收留。沿街诸户,均泼水门前以拒之。陈展如遗孀林顺仪看到后于心不忍,把这位国名党伤兵请进家中。当时家里已十分困难,林顺仪还是为他熬粥、盖被,施以汤药。

第二日起床时,林顺仪发现,病重的伤兵已经在睡梦中去世了。

邻居们说:“人死在家里,太晦气了。”

林顺仪答:“济人危难,无使倒毙荒郊,果有灵,其当无怨,余心无憾,何晦气之有。”在莆田这个畏惧鬼神的地方,林顺仪的回答,令闻者动容。即使丈夫死于国民党人之手,但对国民党伤员,她没有具体的仇恨。解放后的林顺仪学会了读书、写诗,她曾写下这样的字句——“继承夫志重担挑,诗礼传家世代延。”

新中国成立后,因国家经济困难,军队营房尚未完善,为支援解放军,林顺仪将部分故居无偿借给莆田驻军第28军驻防使用。文革结束后,几经交涉,这栋别墅才又回归陈家。

陈顺仪曾立下遗嘱:“老屋是先夫展如和我亲手购置建造的,为了永远纪念展如,这座房子就作为《展如纪念堂》永远保留下来,属十个子女共同继承,共同负责保护产权及管理房屋,人人都要承担这个责任。”

千禧年过后,莆田城市化进入高速发展阶段。因地处莆田中心城区,2001年,某开发商欲图“开发”陈家别墅,手法丰富:拆除围墙、古井、在门口贴白联、烧纸钱、殴打老人。 陈家后人经历漫长“八年抗争”,这桩别墅,终于保下来了。

这桩别墅不只是别墅。这里,有军阀混战、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、建国、文革、改革开放、新时代,数个时代的记忆,以及,一个家族的回忆。

2009年,陈展如故居建成。这是一个家族的精神遗产,葆有穿越时空,笃定留存的“莆田精神”。

厅堂里,悬挂着陈展如和妻子、父母、岳父岳母的黑白照片,旁边,是十个子女的结婚照。有些胶片照,已经泛黄了,带着过去的时代特有的古典意味。这是传统的中国,从祖先身上,可以望见自己的源头。这里依然保留着陈展如近百年前留下的药箱、手术台和来不及使用的药品。后人们闻不见金华狮枚泉河边血水的气味,陈展如的生命被固定在抗日的战火中 ,但他的精神,被永远封存在思源堂,指认了一个时代莆田人拥有的风骨和气节。

2010年,陈展如故居一层,开辟为咖啡馆,咖啡馆的名字,“1932”——那个别墅建成的年份。

9月末的一个夜晚,我在“1932咖啡馆”里喝茶。那时正是中秋假期,咖啡馆里,人来人往,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,正在二楼阳台上读书。他捧着书,在黄昏里如如不动。他是陈展如的四子陈文波。陈文波已经84岁了,但依然精神矍铄。那时,仅有一墙之隔的广场舞大妈已经放起了动感的音乐,声音飘进来,楼下,服务员端出咖啡和糕点,香气升起来,客人正在自拍,老人依旧看书。 

这是一个极具横切面性质的影像——1932的一层,属于现在,二层、三层,仍然属于过去。过去与当下,就这样在这个空间里共处着。在新时代,这栋有87年历史的建筑在努力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。

“我们一直在想,如何才能保护好让父母亲留下的这栋楼。老房子需要人,才维持得住。我们平时都在外地,一层做成咖啡馆,一是维护了老房,二是可以让更多的人,来到这里。三层思源堂,是陈展如纪念馆,这里我们的根,不管走得再远,想到在莆田,有一个家,一个“老家”,有父母,有祖先,就觉得心很安。”在父母的肖像下,陈文波说。

陈展如故居里,他留下的家具,都一如往前。八旬的陈文波依然睡在他出生的眠床上。在许多人都失去故乡的今天,陈展如的后人们,守住了故乡的屋顶。